第238章
着一身白,出现在白纸湖的先生,却是郑树木此生最大的幸运。 那位先生笑意吟吟,拢袖隔湖向他高声询问去路,却一眼就看出了他浑身的因果罪孽。 可是,那位先生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变化,不沾带任何的鄙夷或恐惧,依旧清澈温润。 那个时候,郑树木不由得奇怪,难道这个人不知道害怕吗?还是可笑的善良? 郑树木对此嗤之以鼻,心头冒出恶意的想法。 他想要毁掉这人脸上的笑容,让这人白色的长衫沾满泥泞,不折的青松坠入深渊,善良的外皮被撕掉。 可是…… 当那天早晨,郑树木睁开眼睛的时候,就听到了院外传来的敲门声。 那人依旧白衫干净,笑吟吟站在枯枝下面,喊他,树木兄。 郑树木在震惊于那人竟然能活下来之余,也深觉错愕。 ‘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命出来……’ 郑树木冷笑:‘不过,看到了那些东西,你竟然还能这样称呼我吗?把禽兽喊成人,真是令人恶心的伪善。’ 可那人不仅不怒,却反而仰头大笑,神色俊朗潇洒:‘树木兄,天下之事,皆有因果,一啄一饮而已。你杀他们,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做了错事吗?’ ‘我可没有说过我是个善良之人,在下一介居士,闲游四方,光交好友而已。’ 那人笑意吟吟:‘我好像还没有做过介绍?失礼了。在下李乘云,法号乘云,名与道合一。’ 不等郑树木反应过来,那人就姿态自然的住进了他家,像是与他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。 甚至让郑树木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,难道他多次进出生死,让记忆力都衰退了,忘了自己其实还有这么一号朋友吗? 郑树木嘴上说得生气,但是每每李乘云邀请他饮酒闲游时,脚步却又不自觉的走了过去,不情不愿的抱怨下,是怎么都压不下来的微笑的嘴角。 他没有朋友。 从母亲死亡的那一夜开始,他就一直活在仇恨和痛苦中。 直到大仇得报,他好像才能够重新呼吸。 但是在快意之后,郑树木并没有像之前每次想象中那样快乐轻松,反而变得迷茫无助。 甚至因为在生死之间穿行多次,他连自己原本的身份和目的都开始模糊了,每每入梦,总是会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夜。 就好像,他其实早已经和母亲一起死在了那一夜冰冷的湖水中,只是他自己忘记了。 余下所有还活着的记忆,都是虚假。 李乘云就出现在了那个时间节点,将逐渐迷茫浑噩的郑树木,从选择的三岔路口前,拉回了人间。 郑树木也慢慢觉得,自己好像直到现在,才逐渐开始活得像个人。 而不是那些死物的木雕。 也不是被人操纵着出现在幕布后的皮影。 “啪!” 炉火爆开火花,惊醒了沉溺于回忆的郑树木。 他猛地回神,眨了眨眼睛,神智回笼。 外面的房间依旧一片漆黑,不喜欢火焰的郑甜甜并没有点亮蜡烛,只是在深深的黑暗中,欢快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。 她的裙摆在空中转着圈,像是盛开的花,漂亮极了。 郑树木循着歌声望去,眼神沉沉无光。 在郑甜甜的歌声下,逐渐有细细碎碎的敲击声应和着她,像是木头相撞时发出的声音。 那些被摆放在客厅里的木雕偶人,也僵硬迟缓的抬起了手臂,为郑甜甜打起了拍子。 而放在台子上的小木偶,也摇头晃脑,晃荡着小腿。 在郑甜甜的带动下,所有木雕偶人,一瞬间都好像拥有了生命,一举一动与生人无异。 昏暗的客厅里,明明无一活人,却热闹非凡。 木雕偶人挤挤簇蔟,在没有光亮之处,像是潜藏于水面下的恶鬼。 郑甜甜漫不经心看向一旁,眼神讥讽。 ――你看,有的人站在光中,就错以为自己也是那里的一员,忘了从前做过的事情。 明明做了坏事,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,真让人讨厌啊……你说是吗,小木偶人? 郑树木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,原本被身边的炉火烤得温暖的身躯,也慢慢冷了下去。 他垂下头,眼神晦暗不明。 许久,郑树木迟缓的转身,拖着脚步,慢慢朝工作间里那尊只雕刻到一半的老人雕像走去。 有些事情,拖得太久,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…… 白叔。 …… 燕时洵站在白师傅的家中,白师傅垂着头,依旧耷拉着眼皮不愿意开口的模样。 房间里一片死寂。 就连院子外面,也慢慢的没有了声音。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夜色渐深,村民习惯于早睡的缘故,在燕时洵一行人刚到村子时还热闹的氛围已经消失了,家家户户,寂静无声,也不闻狗吠鹅叫。 好像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安眠中。 燕时洵皱了皱眉,侧头朝一旁的窗户看去,忽然觉得外面安静得不正常,甚至连空气都徒然冷了几度,阴冷的气息沿着脚底向上蔓延。 他起身走向窗边,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,抬眸向外看去时,却只从落满了灰尘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中,隐约看到了外面村庄一盏盏的亮灯。 村庄的轮廓被隐约勾勒,无星无月的夜幕下,一切都被模糊,就连那些房屋被映亮的窗户,都仿佛是昏黄的幕布,从窗户前走过的人影是被人操纵的皮影。 燕时洵心跳空了一拍。 窗户外的村庄场景和之前离开湖中戏院时的情形逐渐重合,那个时候他所看到的村庄,似乎也是这样的。 就好像……从一开始,就没有真正的村庄存在。 只有皮影戏的道具,被幕后之人反复使用,于是相似的场景重复上演。 刹那间,燕时洵忽然想起,不仅之前看到的杂志访谈中有提起过白师傅邀请了木匠来村里,刚刚白师傅似乎在和现实中的官方负责人说话时,也提到了郑木匠。 燕时洵能够从白师傅的神情中看得出来,白师傅自觉有愧于郑木匠一家。 郑……郑树木,木匠。 所以,当年被白师傅邀请来村子里的,就是郑树木的父亲。 那个时候,郑树木并没有继承学习木工的打算,而是痴迷于皮影戏。 甚至很有可能,郑木匠会同意白师傅的邀请,举家搬迁到白姓村子里,就是因为小时候的郑树木喜欢皮影戏。 所以做父亲的想要给孩子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,宠着自家的孩子,就算孩子不想继承祖传的木工手艺也无所谓,只要孩子喜欢,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。 但是在白姓村子里,郑木匠夫妇却出了意外身亡。 并且,他们的死亡和白姓村子里的人有关。 所以郑树木会记恨村人,也恨上了皮影戏。他放弃了本来喜爱的皮影戏,重新捡起了家传的木工,将这份手艺继承了下来的同时,也以此为工具,向村人复仇。 也因此,白师傅才会对郑树木心怀愧疚,甚至可能因为这份情感,白师傅会对郑树木所有做的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。 或者…… 心甘情愿的被郑树木利用。 短短瞬间,因为村庄相似的死寂,之前所有的线索碎片,都在燕时洵脑海中连成完整的一条线。 他立刻回身看向白师傅,错愕的问道:“一直以来利用皮影戏作为幌子,欺瞒过天地的,是郑树木?” “利用你的技艺,隐藏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,也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,是他吗?” 白师傅的眼皮颤了颤。 在耷拉着的皮肤下,他的眼珠迟缓的滚动着,然后掀开了一条缝,认真的看向眼前的燕时洵。 他定定的看了燕时洵好一会儿,才重新低下头去。 即便被人看透了真相,于他而言,也只能引起这一点震动,惊诧于眼前青年的敏锐,随即,就重归于死寂。 像是一颗小石子被砸进了湖水,惊起几个水花,随后一切就重归死寂。 白师傅安坐在太师椅上,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于空气中。 气派客厅的四面墙壁上,到处都挂着皮影戏人物。当白师傅闭上了眼睛时,就好像和周围融为了一体。 他也是被人遗忘而落灰的皮影,和其他的皮影人物,没什么区别。 只是在无人前来的房屋中,渐渐风化破碎,最后埋没于黄沙中,再没有人知道,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子。 和盛极一时的皮影。 白师傅没有说话,但这副态度,就已经间接给了燕时洵答案。 燕时洵读懂了白师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,也因为白师傅的举动而明白了另外一件事。 ――他们不仅身处于皮影戏中。 并且,那个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,也在一直看着他们。 就好像是坐在戏台下的看客,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的皮影人物被操纵着,做出各种动作,看着他们因为遇到的艰险苦难而绝望挣扎。 可戏台下的看客,却哈哈大笑,拍手叫好。 想通了一切的燕时洵立刻转身,大跨步就准备离开白师傅家。 但他刚迈开腿,忽然听到白师傅的声音,低沉的从昏暗中传来。 “……树木。” 白师傅长久没有和人交谈过的嗓子嘶哑粗粝,像是恶鬼嘶音:“把树木,带走。” 燕时洵的身躯一僵,错愕的转身看向白师傅。 怎么回事? 他刚才向白师傅询问幕后之人时,白师傅并没有否认,但现在却透露出想要让他保护郑树木的意思。 是因为白师傅对郑树木的愧疚吗? 不等燕时洵询问,白师傅就掀起了耷拉着的眼皮,目光死寂的看着他,轻声询问:“你看到的,真的是活人吗?” 白师傅嘴边咧开笑意:“孩子,你知道,皮影戏还有一个别名……叫鬼戏吗?”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。 电光火石之间,他意识到了白师傅想要提醒他的话,究竟是什么。 鬼戏,所有在现实中死亡的人,都可以在这里继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。 更别提那个幕后之人,本来就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,而将皮影和现实颠倒了位置。 既然如此,那除了疑似是幕后之人的郑树木,还有本身就作为皮影戏媒介的白师傅,其他的村民……真的存在吗?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,燕时洵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,就是他们借宿的白三叔家。 在他之前询问的时候,白三叔大大方方的告诉他,村里只要会皮影戏的人都死了。 但这个村子,最开始本就是一名姓白的皮影匠人居住于此,所以其他亲戚前来投奔,几十代以来都靠着这门手艺吃饭,耳濡目染之下,很难说谁是完全不会皮影戏的。 ……那白三叔呢? 白三叔就住在皮影大师家旁边,他为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,却还能活下来? 或者换一种说法――白三叔,真的还活着吗? 还有他这一路在村子里看到的所有村民和孩童,他们真的都还活着吗? 燕时洵的思维忽然卡顿了一下。 他意识到,自己被思维的惯性欺骗了。 实际上,他在村子里除了白三叔和郑树木以外,几乎没有看到成年的村民。 他亲眼看到的,还活蹦乱跳的,只有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,至于其他的村民,他只听到声音,或是透过窗户看到了模糊的影子。 因为他们到村子的时候,正好是晚饭的时间,本就应该是所有人在家的时间。 所以燕时洵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。 直到现在在白师傅的提醒下,燕时洵才忽然意识到其中的漏洞。 如果只有影子和声音的话,又与皮影戏有什么区别? 而如果白三叔的那张脸再衰老一些,脸上的皱纹再多一些…… 燕时洵在脑海中迅速涂抹着白三叔的那张脸。 然后他发现,这张脸和之前在皮影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个人,一模一样! 那个守着皮影博物馆,说要收门票的老人,分明就是更加衰老沧桑的白三叔。 而更巧的是,白三叔家也在村头的位置。 就像是,守墓人。 燕时洵愕然的抬眸看向白师傅,白师傅也从这张俊容上,清晰的意识到,这个青年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提醒,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。 白师傅低低的笑了起来,然后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,连胸膛都在震颤。 但他很快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,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和喉间血沫翻涌的声音。 他衰老如风中残烛的身体,根本承载不了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。 但是白师傅却觉得很畅快。 多年来偏居一隅,生命也逐渐死寂,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连带着对一切都失去了期待。 他希望那个孩子能过得好,也从不拒绝那孩子的任何要求。 可是,他却只眼睁睁的看到那个孩子,深陷于泥潭。 明明应该是复仇之人,怎么却活得比仇人还要痛苦呢? 白师傅想要做些什么,即便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资格。 然而,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。 就像很多年前郑木匠一家遇害的时候,被整个村子排挤孤立的他,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。 除了在面对着尸体时,流着眼泪怒吼和摔打着桌子,反而被其他村民讥讽是伪善以外,他无力得什么都做不到。 白师傅在很早之前,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其实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村子里的人不再耐烦于皮影戏,他们更加向往外面纸醉金迷的世界。 但那个时候,他的父亲只是摸着他的头,慈爱的告诉他,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,不管其他人如何,只要他们这一脉安静踏实的学好皮影戏,从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戏,就不会失传。 那也是他父亲第一次告诉了他,西南皮影的真面目。 ‘儿啊,你以为我们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是什么?只是集市上逗孩子们开心的东西吗?’ 他父亲轻轻摇头:‘皮影戏里,有我们千年的时光,还有千年前的真相。’ ‘我们所传承的,不仅是皮影戏,也是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。当后来者想要知道千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时候,他们会来寻找西南皮影。’ ‘而我们的任务,就是把它传承下去,不要叫它失传,使得后来者遗忘了过往。’ 他父亲这样教导他。 所以,白师傅也按照教导,只专注于磨砺自己的技艺,打磨自己的作品,将过去那些依靠口口相传得到的传承,都整理记录在纸上。 他欣慰的觉得就算有一天自己出了意外,皮影戏也不会失传断代。 后来的传承人,会依靠这些笔记,重新得知曾经皮影戏的模样。 可是到最后,他好像真的也只做到了独善其身。 一直被他忽略的环境,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,已经慢慢变质,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。 那些儿时的玩伴已经不会像幼时第一次看到皮影戏时那样惊叹欣喜,他们不再喜欢齐天大圣,不会为了大闹天宫而激动得把手掌都拍得通红,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圣的名字。 他们张口闭口,就是钱,就是地位。 不是炫耀自己的作品被谁谁谁买走,就是骄傲于自己又接受了哪家电视台的采访,或是现在自己的一场演出有多少钱。 甚至同出一源的皮影匠人们为了彼此攀比竞争,掏空了心思要创新和宣传。 有的丢弃了传统的剧目和特色,编的新剧更加受到年轻观众的喜爱。也有的不服气,干脆宣传自己可以用脚来演皮影。 还有的会在其他人要登台演出的时候使了坏,让对方拉肚子上不了台坐不住,于是自己顺理成章的顶替了演出。 同行相轻,各显神通。 明明是以皮影戏大师这个头衔出的名,可在他们的话语中,皮影戏所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少, 白师傅看到了这些。 不愿意和其他人同一个做派的他,也渐渐被村人排挤到了边缘,只是碍于他这个官方认证的传承人的头衔,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和他相处,却也经常翻着白眼对他说要不干脆就把传承人这个头衔让出来,其他人才能更好的发扬西南皮影戏。 白师傅笑笑不说话,琢磨了很久,他决定邀请偶然相识的郑木匠前来,帮他完善以“骨”著称的西南皮影。 既然西南皮影和其他皮影最大的区别,就是在骨架制作上的精巧灵活上,那他从骨架的改良入手,一定可以让西南皮影更加精湛。 郑木匠家中世代木匠,在原本的居住地成名已久,远近皆知。 对于搬家这件事,郑木匠很是犹豫。 他虽然也很想要和朋友一起做成点什么,对于热爱所传承手艺的匠人来说,能够让自己的技艺精进,是远远要比金钱高兴很多的事情。 那是个人价值和成就感的实现。 但是,郑木匠不仅因为家中几代积累了庞大的杂物,还有妻儿。 搬家对于他来说,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。 但就在郑木匠带着儿子从白师傅家离开的时候,正赶上了白师傅要去集市上演出皮影戏,就邀请了父子两个同去。 当年还是小孩子的郑树木,高兴的喊着齐天大圣的名字,拍得手掌都红了。 小郑树木激动得满头大汗,脸蛋红扑扑的告诉父亲,他找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,他立志要做最优秀的皮影匠人! 郑木匠看着孩子,也跟着笑了。 然后很快,郑木匠就带着一家搬来了村子。 村民们在听说郑木匠是个有名气的人时,也很热情的前来帮忙搬家。 但在从皮卡车上往下搬箱子的时候,几个年轻人却奇怪于手中箱子的沉重,于是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,悄悄打开了箱子。 然后他们看到的,是郑木匠家里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的一部分,还有很多一克一黄金的名贵木材。 年轻人们动了心思,垂涎于郑木匠家的钱财。 他们就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。 适合动手的时机很快就到来,他们不顾郑木匠的苦苦哀求,杀了郑木匠后藏尸于仓库杂物的幕布后面,然后拿走了一部分财物。 年轻人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,有了钱总是想要得意的炫耀,也买了很多超出他们原本财富的物品。 他们的长辈和亲朋,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手里多出来的财物。 但是,他们却只是斥责年轻人们为什么不早说,郑木匠家一看就比这有钱多了,光是抢这一点有什么用。 现在郑木匠家孤儿寡母,那些财富简直唾手可得。 于是所有人商量好,要除掉那对母子,然后将郑木匠家的财富据为己有,所有参与的人平分。 而这时,发现了丈夫失踪的郑木匠妻子,挺着大肚子苦苦寻找。 最后,她看到了像一块烂肉一样被扔在仓库里,幕布后,死不瞑目的丈夫的尸体。 妻子哭昏过去。 却因此打草惊蛇,惊动了其他村人。 他们一边假惺惺的安慰郑木匠的妻子,说一定会找出杀害郑木匠的人,一边却给彼此使了眼色,当夜就登门想要杀了她和那个孩子。 等白师傅知道这件事的时候,一切已成定局。 白师傅语调沙哑,说几句就体力不支的停歇一会,当他说到最后的时候,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。 室内一片寂静。 燕时洵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的昏暗中,他微微垂着头,发丝散落下来,挡住了他的眼眸,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。 谁都没有先说话。 燕时洵没有想到,这个村子以前竟然发生过这种事情,而郑树木身后……还有如此血海深仇。 “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,无论你想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只有一个条件。” 白师傅缓缓抬起头的刹那,眼泪顺着他凹凸不平的脸颊流淌了下来。 “把树木……带走。” “别让他再留在这里了,也别让他再被仇恨困住,他早就应该开始他自己的人生了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浑浑噩噩的活在过去,为了向那些人复仇,连带着毁了他自己的人生。” 白师傅哽咽:“你……或许,你能做到。” 燕时洵抬眸时,就看到了白师傅老泪纵横的脸。 他沉默了片刻,才轻声的问道:“即便他导致了所有人的死亡,将我们困在皮影戏里,邪祟的力量甚至强到不得不请来乌木神像镇压,你还是觉得,他有被拯救的价值?” 听到燕时洵的话,白师傅显得很是错愕:“你知道乌木神像?” “不,不对。你觉得乌木神像,是用来镇压树木的?” 白师傅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,他摇了摇头,道:“村里所有人的死亡,确实是树木做的,但是在几年前那位居士误打误撞进入了白纸湖之后,树木就已经改了,他现在是个好孩子。” 居士? 燕时洵想到了郑树木家挂着的那副画,连忙追问:“那位居士的名讳,白师傅你知道吗?” 白师傅点点头:“是一位很独特的人,他是为了寻西南皮影而来,向我询问千年前的事情。皮影戏毁了树木的人生……却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,让他活得开始像个人。” 白师傅苦笑:“那位乘云居士,是位厉害的人物。但是后来听说,他以身殉道,已经死了。” 在听到白师傅的话的一瞬间,燕时洵只觉得大脑“嗡!”的一声,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。 就好像身边所有的场景都在坍塌消失,当年与李乘云相见的最后一面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,那人拢着袖,在横斜的花枝下轻浅笑着,说着团圆。 却再也没能团圆。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,用力到指骨发白,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心里。 即便他很清楚李乘云早已经在几年前死亡,是他亲自操办的李乘云的葬仪,以李乘云亲传弟子和儿子的身份,送了李乘云最后一程,亲眼看着李乘云下葬。 但是这么多年来,他从来没有勇气转身,再次直面李乘云的死亡。 那是不能提的痛楚。 而现在,白师傅的话将他已经愈合的伤疤生生撕开,曾经溃烂的伤口再次涌现鲜血。 燕时洵强迫自己在李乘云的死亡中冷静下来。 他的喉结滚了滚,声音嘶哑:“那,你知道那位,那位乘云居士……是怎么死亡的吗?” 曾经敏锐的思维像是卡了壳的磁盘,艰涩的继续运转。 可强行压下的强烈情绪,却让燕时洵眼眶赤红,喉咙酸涩难言,就连四肢百骸都颤抖了起来。 当年李乘云的死讯,是经由其他人传回来的,年轻的燕时洵并不知道李乘云具体的死亡原因,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。 他所看到的,只有一具冰冷却唇带笑意的尸体。 李乘云,师父啊……知道死亡的终点,都没有对人世间留有任何愤怒。 他是带着笑走的,像是死得所愿。 燕时洵快速的眨了眨眼睛,将涌上来的眼泪逼退回去。 白师傅看到燕时洵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,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,脸色严肃了下来,询问他:“你和乘云居士,是什么关系?他的后代,还是弟子?” 燕时洵张了张嘴,却几次都没能成功发出声音。 在眼泪顺着眼角滚落的时候,燕时洵艰难的扯开了笑意。 “他曾经是,为我遮挡风雨的人。” “是我的师父,父亲,挚友。” 第263章 晋江 白师傅没有想到,燕时洵竟然和多年前来到白纸湖的李乘云之间,有如此深厚的关系。 他看到燕时洵的神情,也想起了自己对郑树木的那份情感,不由得动容,无声的叹了一口气。 他是郑树木憎恨着的人,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,他们之间的关系,又何尝不像是父子。 这份拳拳关爱之心,不是假的。 也因此,在李乘云离开之后,看着逐渐振作起来,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的郑树木,白师傅是真心感激李乘云。 此时当白师傅得知,燕时洵就是李乘云的弟子后,他在错愕之后,连带着对燕时洵也有了好感,比起原本的交易嘱托,更多添了几分感情。 他和树木,乘云居士和这个青年……何其相似。 因为这份疼惜之情,白师傅看着燕时洵,忽然间觉得,这大概也是天意。 当年乘云居士想要完成却失败的事情,或许,他的弟子能够做完。 白师傅看着燕时洵的目光渐渐柔软,一直深埋在心中的事情,也被他重新挖了出来,就堵在喉咙中。 燕时洵没有忘记这里还是皮影戏中而非现实,即便他再一次听到李乘云的死亡,也只是短暂的情绪崩溃,随即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,恢复成了往日冷静理智的模样。 唯有发红的眼眶,还证明着他刚刚的悲?Q。 李乘云在死亡之前最后一个拜访的地方,就是白纸湖,目的不是驱邪捉鬼,他不是为了白姓村子的亡魂而来,也无意插手于郑树木的仇恨。 他是为了白师傅所传承的皮影戏而来。 但是,隐藏在皮影戏下面的究竟是什么秘密,才会让李乘云寻找至此,甚至导致了李乘云的死亡? 燕时洵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。 在确认李乘云和燕时洵的关系之前,白师傅原本并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。即便他想要与燕时洵做交易,以此救出郑树木,但他依旧没打算将世代相传的秘密吐露出来。 在千年前死去的,就该留在千年前,和皮影戏一起,被他带着入土埋进坟里,再无人得知,而导致了一切悲剧的皮影戏,也会终结在他的这里。 再也不会有人,以皮影戏为噱头,伤害他人。 但是,在提起李乘云的时候,白师傅又犹豫了。 当年在李乘云离开之前,白师傅也曾前去送别,担忧的询问过李乘云,如果他这一去,没有成功,怎么办? 那时,李乘云站在白纸湖边,山风吹荡起他的衣袖,恍然如谪仙乘风欲归。 李乘云含笑回身,让白师傅安心。 ‘如果我身死于此,无法上抵大道,那自会有后来者,替我走这一条路。’ 他垂眸笑着的时候,眼底有无限温情:‘天地会将生机引到此处,如我失败,衰极必盛,死局中,恶鬼入骨相会前来于此,生死循环,太极新生。我家小洵……会代替我,走完这条路。’ ‘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’① 李乘云大笑着离开,足音坚定。 留下白师傅站在湖边的冷风中,隔着被吹乱的灰白发丝,注视着李乘云的背影渐行渐远。 而现在,白师傅见到了一直被李乘云挂在嘴边的“小洵”。 这个青年,一如李乘云所言那样优秀,甚至让白师傅在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,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相信他,在死局成为无法更改的定数之前,从那个存在手里,救回郑树木。 因此,白师傅没有多犹豫,就将所有埋藏的秘密,悉数讲给了燕时洵听。 ――有关于西南。 也有关于皮影戏。 很多人都知道西南皮影起于千年前,却没有人知道,西南皮影,从一开始,就是鬼戏。 真相和传闻中的描述不尽相符,起因与结果倒置。 不是皮影匠人迁居于西南,其余白姓族人因此投奔而来,形成了传承皮影戏的村落。 而是白姓先祖在西南遇到了鬼差,从鬼差那里习得鬼戏,然后改为皮影戏,从此传承技艺,以此糊口。 第一个白姓的先祖在逃亡时濒死,被路过的某个存在救起,为了感念救命恩人,白姓先祖决定留在这里,等救命恩人再回来时,向他道谢。 白姓先祖没有等来救命恩人,却在那里遇到了非人之物。 酆都,鬼差。 不过还要加一个限定词。 ――旧酆都鬼差。 白姓先祖捡到鬼差时,对方伤痕累累,气息奄奄。 本来想要避开的白姓先祖,却在转身的时候犹豫了。之前救下他的那个存在,于黑夜中疾驰而行,缩地成寸,仿佛有能令人起死回生之能,绝非常人。 白姓先祖在看到鬼差时忽然想到,会不会当时救下他的存在,就是某位鬼神? 怀着被救过的善意,他将鬼差带回了家,也从鬼差口中得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酆都坍塌。 酆都长于天地之间,不受四方神明管辖,任何神明都奈何不了酆都,是独立的所在。 但是,却有一鬼魂昼夜驰骋千里,悍然击碎了整个酆都,让存在了几千年之久的酆都化为一片废墟。 曾经的庞然大物,如今只剩下满地齑粉,鬼神皆化为灰烬,重归天地。 就连鬼差,也只是侥幸逃出来,本来应该同样化为一捧尘土,却在触碰到白姓先祖的家门口时,奇怪的停止了死亡的趋势,保住了一条命。 鬼差在白姓先祖家养伤的同时,也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画面一页页画了下来,并交给了白姓先祖。 为了报答白姓先祖,鬼差送了先祖无数黄金,还有鬼戏这一门手艺,然后才离开。 鬼差临行前告诉他,新的酆都将取代旧酆都破土而出,那位怀着愤怒抗争天地的战将,终将成为新的酆都之主。 而它们这些旧酆都遗民,就算一时得以偷生,最终也会因为被天地遗忘和否定,而渐渐衰亡。 天地不仁,无论人神鬼,于天地而言,都不过沧海一粟,瞬息而已。 鬼差虽然不明白,为何白姓先祖能够救自己,但它经受无数亡魂,对生死之事看得透彻,也无甚遗憾,只是拜别了白姓先祖,便失去了踪迹,不知去向。 白姓先祖将鬼差引为知己,因此决定将鬼戏传承下去,以此来让白氏后人记住当年恩人相救和鬼差赠戏的恩情。 而听闻有族人一夜暴富,很多白姓族人都前来投奔。 白姓先祖一直感念于曾经的救命之恩,因此不吝啬救济其他人。 只是,他有一个要求――想要留在这里,就必须传承鬼戏。 几百上千年过去,当年的事情渐渐被人遗忘,鬼戏也彻底演变成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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