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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0章

如坠冰窟,遍体生寒。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,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,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,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,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,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……人如大雁,头雁于前领,一众相随之。 所谓众口铄金,三人成虎。他们说着说着,慷慨激昂,说着说着,竟自以为真。 薛蒙只觉得血凉,觉得齿冷。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,摧之不折,却不料走狗为活,可以饮粪。 “是啊,就是那个什么棋子……”轮到贾村的媒婆,她也来作证,“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,死生之巅不取钱财,只收小娃娃,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。” 姜曦皱眉问:“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?”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:“没办法,穷啊,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,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……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,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,呜呜……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,都是不能再活啦。” 说罢捶胸顿足,掩面嚎啕。 也有书生来证:“确实如此,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,我们还要过日子,也是敢怒不敢言。所幸苍天有眼,多行不义必自毙,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。各位道爷,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!”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:“放心,上修界清正皓白,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,皆有百年历史,一定会秉公行事。”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,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。 他们知道,既然做了伪证,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。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,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。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,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,张开血盆大口,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,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……撕咬着因经费不够,而一直未曾修葺的“丹心殿”门匾。 鲜血淋漓。 薛蒙在颤抖,他闭上眼睛,眼泪滚落,他沙哑道:“你们……怎么说得出口?”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? 还是以性命相逼。 怎么说得出口,怎么做得出来……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,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——“死生之巅偷炼棋子”“草菅人命”“掳掠童男童女”。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。 “他们欺凌下修界。” “衣冠禽兽,道貌岸然!” “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,为了炼制棋子,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……” 骨殖俱恨,双掌颤抖。 理智崩溃。 “你——怎么说得出口?!怎么做的出来!!” 愤怒如蚁穴,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。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,紧接着抽刃暴起,龙城虎啸长吟,未及众人反应,竟已血染弯刀。 那个正在编排“死生之巅弟子强暴幼女”的媒婆一愣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,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,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,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。 死寂。 说来也奇怪,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,却并未出手阻挡——因为吃惊?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?答案不得而知,也无人会去深思。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,血珠子滴滴答答,顺着龙城刀尖淌落,一滴,两滴。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。 深渊坠入,凤雏难逃。 “啊!”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,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,“杀、杀人了……” “薛蒙滥杀证人!薛蒙疯了!!” 殿内霎时更乱,不知是谁先动的粗,压抑已久的怒焰喷薄崩裂。弓弦断裂,死生之巅诸人与上修界终于大打出手—— 私仇、恐惧、排除异己。 这一战包含的私心太多了,场面顷刻失了控。 一片刀光剑影中,薛正雍忍着创口剧痛,低吼咆哮道:“别打了,都住手!” 可死生之巅的人听他,上修界的却不停手。既然这样,争斗便还是停不下来,薛蒙的内心已经揉碎,稀里哗啦的不像样子,这种破碎蔓延到眼眶里便是湿红,他一边持着弯刀劈尽恶鬼,一边却不住地哽咽,不住地在哭泣。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,凤凰儿才真正明白了墨燃幼时的感受。 在醉玉楼里,一把柴刀屠尽全楼性命时,那种绝望、恶心、刺激、还有自我厌弃。什么都不再重要,怒火烧了他的心,唯血可熄。 忽地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进攻,那柄剑周身散发着莹莹蓝光,瞧上去极是眼熟——可薛蒙此刻想不起来,他只是对那个相貌丑陋的踏雪宫宫人嘶吼道:“滚开!!别拦我!” “别打了,再打真的会闯祸的,你冷静点。” 入耳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。 是谁? 薛蒙想不起来,也不愿再想。 痛苦与仇恨摧折着他的内心,一个人的隐忍终有极限,过了那一道坎,神亦为鬼,圣人也化作修罗。 一念佛,一念魔。 他的眼瞳烧红了,此刻只有恨,无尽的恨,从天音阁起就烧起来的恨,终于铺天盖地爆裂而出,顷刻将他吞噬。 “滚!” 龙城与那柄蓝剑铿锵碰撞,但那貌陋面生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逊色,与他缠斗对抗,一双碧色眼瞳紧盯着薛蒙的脸。 “你若再不冷静,只会害得死生之巅更惨。” “你算什么东西!轮得着你管?!!” 刀越劈越狠,剑却从容不迫,招招对撞。 碧色的眼瞳望着黑色的,那样熟稔的一双眼。 ……是谁…… “子明,别打了。” 低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,感情不多,却仍能听出一丝焦虑与怜悯。 薛蒙疯狂而纷乱的脑中似乎闪过一线灵明,他猛烈凶煞的攻势稍停,胸膛却还在激烈地起伏着。 此刻已满面是血,发髻纷乱,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丑陋的陌生男子:“你……” 话未说话,就感到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起。 薛蒙蓦然回头,要抬龙城相架已经来不及,胳膊被划开一道狰狞血口,直见白骨!! “蒙儿!!” 薛正雍见爱子受伤,便从长阶上急掠过来相救。 天音阁那十余名精锐都是木烟离的心腹死士,此时目光一对,便纷纷朝着薛蒙扑杀而去。 这些人单兵实力皆与死生之巅长老相仿,他们一齐朝已经负伤的薛蒙祭出杀招,几可要了凤凰儿的性命。 “蒙儿……蒙儿!” 但是隔得太远,薛正雍根本过不来,倒是有更多的人朝他围将过去,将他团团困囿。薛正雍护子心切,强袭之下,亦是身负创伤,鲜血染透。 薛蒙咬牙挥刀欲上,一击,退了两人,但自己胳膊却血流如注,整个臂腕都在发抖。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—— “当心!” 电光火石之间,却是方才与他缠斗的那个碧眼男子替他挡住了一击杀招。 天音阁弟子眯起眼睛:“踏雪宫出叛徒了?要和死生之巅站在一起?” 那碧眼男子不答,佩剑凛然如霜,回头对脸色煞白而目光凶狠的薛蒙道:“去伯父那边。快点。” “我……”薛蒙捂着胳膊的刀口,事实上他根本捂不住,血肉之下的白骨都露在了空气里,整条臂膀都被热血染湿。 他嘴唇翕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又没说,目光往薛正雍处投去。 只这一眼,薛蒙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。 他几乎是惨叫着,不顾危险踉跄着朝薛正雍奔去,嘶吼着:“爹!!!” 薛正雍眼神一凛,立时反应过来,他刷地抬手,以精钢护腕架住身后之人的攻势,紧接着一个反撂,将那人猛地摔击在地。薛蒙先是猛地松了口气,再不要命了似的挤到父亲身边。 他猛地攥住了薛正雍的臂膀,又悲又喜:“太好了,爹,你没事……你没事……”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,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,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,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,他抓着父亲的手,说道:“爹,我要报仇,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,没的命去,我——” “咳咳……” 话音蓦地止歇。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,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。 “爹……?”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,他长这么大,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,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,“爹,你怎么了?你……”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,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,沙哑道:“停手。” “……什么……”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,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。 这一场激战,是他想要的吗? 到处都是呼喊,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,幕后黑手还未揪出,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…… 薛正雍道:“让死生之巅的人,都停手。” “可是他们——” “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?”薛正雍面色灰败,“谁能得偿所愿?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?” 薛蒙不吭声了,只是双目赤红,连手指尖都在发抖。 “去……”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,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,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,站在父亲身前,厉声喝吼道: “停战!都别打了!” 第284章 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,薛蒙蓦地闭上了眼,颊上湿热。 “别打了……”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,烧起来容易,熄灭却很难。丹心殿内一番乱战,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,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,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,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,薛正雍的叹息也罢,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。 哪怕听进去了,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。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。接二连三的血案,天漏,珍珑棋局,孤月夜死了人,江东堂乱作一团,碧潭庄无主多日,无悲寺佛门染血,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…… 谁是主谋?谁在说谎? 没有答案,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,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。 覆水难收。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,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,他胸膛起伏,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。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,事情到了这一步,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—— 他咬了咬牙,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,忍着眼前的昏花,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:“你……赶紧走。” “爹?!” “赶紧给我出去!!到你娘那边去,快些!” 可话音未落,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,各个杀红了眼:“薛蒙,你杀我师兄,我要你偿命!” “孽畜之子!” 薛蒙僵立原处——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?什么时候……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,他从来没有……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,混乱间他低头,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。他忽然毛骨悚然。 是了,他杀人了。 他杀人了——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,然后是…… 他记不清了。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,他满手满脸都是血,满手满脸……满手满脸…… “啊!!!”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,犹如濒死之兽,额角筋络凸起,目眦俱裂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,一切就都变了,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,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。 “我杀人了……爹……我杀人了……” 他惶惶然转身,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。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,将他拽到身后,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,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。 “走。” 摇摇欲坠的男人,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。 “蒙儿,快走。” 薛蒙僵立着没动,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,薛正雍已招架不住,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,刹那间血流如注,直可见骨。薛正雍暗骂一声,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,猛然扎入那人脾腹。 热血喷涌!! “走啊!!” 薛正雍怒喝着,忽地瞥见一人,他厉声道:“含雪!带他出去!带他离开这里!”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,此时终破重围,飘然而至,来到薛蒙身边。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,眼中竟有隐痛,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,沉声道:“跟我来。” 他说罢,带着已经僵麻失神的薛蒙,往丹心殿的后门厮杀出去。或许是踏雪宫的倒戈让众人一时没有回神,梅含雪一直带薛蒙杀到殿门口,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,怒吼着朝两人扑袭,口中喊道:“杀了人就想跑?谁来偿命?!” 梅含雪单手拂动悬空的箜篌,铮铮数声,如金石破空,斥退前方敌人。正松口气,忽听得薛正雍喝道:“当心后面!” 猛地回首,但见一人满面血污,狞笑着挥刀斩落,要阻挡已经来不及——这时,忽然一把铁扇凌空飞袭,淬满灵力,它在半空打了个飞旋,径直朝着那个男人刺去,霎时洞穿了那人的胸腔。 “伯父……” “爹……” 那两个青年回头,薛正雍喘息不止,显然这一击已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。那柄铁扇也在命中目标后铮然落地。 鲜血染满了扇面,无论是薛郎甚美,还是世人甚丑,那扇面上的字,都不再能看得清。 薛正雍朝两人勉强做了个手势,轻声道:“快……” 走还未说出,薛蒙促然收缩的眼瞳中就映照出了一柄淬满了灵力的重剑。一个江东堂的举着凶刃站在薛正雍背后,在薛蒙还未及出声之前,就朝着他的父亲—— 一劈而落!!! 失声。 薛蒙张大眼睛,忽然听不到任何周围的响动。 就像沉寂在万里深的汪洋海底,没有风,没有热气,没有光。 黑的。 薛蒙浑身的血流都像是冻住又像是炸开,毛骨悚然,一双眼目眦俱裂,盯着眼前的那个人。 薛正雍因为前番看到儿子得救,脸上还带着一丝一缕的放松与欣慰,都定格在此刻。 竟生一丝安详错觉。 海很深,无休无止,无边无际。水很冷,砭入肌骨,一生难除。 很静,死寂。 没有声音……没有声音…… 没有。 直到血水顺着裂去的天灵盖淌落,顺着眼睛,顺着脸颊。 两行,似红色的泪,滴落。 在这一瞬间,薛蒙似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,或者这是一场梦境,亦或者这一切都还可以回头,都来得及。 可是不是的。 太迟了。人有关切,便有软肋。 战神亦会身死。 “爹!!!!!!” 一声嘶吼,山峦入海。 所有的寂静自此碎了——浪卷起,千堆雪,但见石破天惊,洪流倒灌,沧海翻波,惊涛裂天! 薛蒙疯了一般向薛正雍奔去,他濒死野兽般的呼喝撕裂九霄断去所有人手下的动作,众人闻声纷纷悚然回头—— 海浪分波,他从人潮中跌跌撞撞朝着薛正雍夺路奔来。 薛正雍一直站着,连脊柱都没有弯一下。他就那样盯着薛蒙,一双虎目睁着,一直睁着。那双眼睛让薛蒙觉得他还活着,还可以救回来,还…… 咫尺远的时候,薛正雍倒下。 噗通一声,几乎是直挺挺地栽倒。四下人散落,再无兵戈声。 薛蒙一下子站住了,他再也没有往前。 他就那样站住原地,浑身都在发抖,从细小的战栗,变为剧烈的颤动,嘴唇,手指,没有一处能受自己的控制。 他喃喃地,询问地,小心翼翼地。 他沙哑道:“爹?” 满殿血腥。 再也无人回答。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,薛蒙慢慢后退,后退……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?昨天?昨天再也回不来。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,无论是否阴错阳差,是否痛断肝肠,只要走落了,就再也无法回头。 丹心殿寂静一片。 他不退了,身形剧烈摇摆,而后跪坐于地,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,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。他抬起手,试图擦拭,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,泪珠成串淌下来。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,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,那呜咽犹如纸上墨,渲染开来——后来满纸荒唐,都是墨渍。 “爹……爹!!” 呜咽终成嚎啕。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,再也无法站起来,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,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。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,无忧岁月,便在此刻真正结束。 土崩瓦解。 乱了,一切都乱了。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,重剑掉在地上,他喃喃道:“不、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 他不住摇头,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,他畏惧极了,抖得像筛糠。他想夺路而逃,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,他退无可退。 “不是…你听我说…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……” 他盯着薛蒙,紧张地咽着唾沫。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,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,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--死。 “快去请王夫人过来。”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,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,还没有站起,还在恸哭。他低声吩咐弟子,“要快,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。”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,脸上满是泪水:“可是师尊,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,夫人从来不插手大事,她……” “都什么时候了,还讲这些有的没的。”璇玑道,“快去!”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泪,点头往后山奔去。 有掌门死了,一切才终于开始冷静下来。殿内有人因伤口疼痛而不住呻吟,有人脸色铁青,有人抿唇一语不发。还有人轻声说:“怎么回事,薛正雍的能耐应当不止这么一点,怎么会躲不过去呢?” 他们并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无常镇诛魔伏邪,被珍珑棋子刺中,要害处受了伤。他们只是叹息着: “唉,掌门位坐久了罢,人都是会老的,英雄迟暮啊。” 那些窸窣的言语,薛蒙并没有听进去,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和仇恨渐渐被血色所覆盖,他哽咽着,啜泣着,恸哭着,最后,眸中一片红枫如海。 他抬起眼,盯着所有来犯者,那双眼里此刻烧尽了纯澈与真挚,唯有血与恨,仇与怨。 一声怒嗥!龙城暴起!! 杀! 这一次,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,四下尖叫,他变得那么可怕,没有理智,不怕死也不怕痛,谁能拦着他?谁都拦不住他。 无悲寺孤月夜江东堂火凰阁……呸!他看不见!他只看见一张张厉鬼的脸,一个个扭曲的身影,他觉得自己在炼狱在无间在漫漫无涯的一片血腥之中。 恨! 为什么? 为什么二十年丹心可鉴,逃不过一朝算计,四五闲言? 为什么一辈子鞠躬尽瘁,终只是真诚错付,热血东流? 为什么斗米养恩,升米养仇。 为什么那么傻。 血流成河。 谁的话都听不见,谁的劝都成泡影。 薛蒙疯了,凤凰欲血,血烧做火,火里破空而出的是双目赤红的凶兽,满齿血腥,将每个试图阻挡他的人咽喉咬穿! 君可知,那年弱冠,盛夏蝉鸣。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头,问:“吾儿以后想做什么?” “跟爹爹一样。”凤凰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,说道,“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,做好汉,惩恶扬善,不愧于心。” 血喷在他脸上,有人在凄声惨叫。 他杀了谁? 好像是谁的姐姐谁的妻子。 无所谓。 死吧,杀了就杀了吧,反正他已经不干净了,反正是他们自找的……是他们逼他的!! 他疯了一般屠戮着,人群聚散。他听不到……听不到……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响起。 “蒙儿。” 如掐七寸。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,颤抖的声音。 柔弱犹如盘香袅袅升起,指端一掐烟雾便散。 薛蒙恍神。 “拿下他!” “别让他再发疯!” 四下有人扑来。 “蒙儿……” 薛蒙是被群狼围攻的虎豹,他浑身都是血,胳膊已经抖得不像话了,这一战之后,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只手臂握刀。他眯着眼,有血水从眼瞳处淌过。他木僵地转过头。 丹心殿后门大开,茫茫天光洒进来。 王夫人出现在门口,一袭素白衣衫,她身体羸弱,性情温和,从不插手殿前事,一直都是如此。 直到此刻她才闻讯赶至,昔日云鬓佳人,已是泪湿袄裙。 薛蒙沙哑地,嗓音破碎支离:“娘?” 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行礼跪落:“夫人。” 长老们亦行礼:“王夫人。” 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,唯一的艳丽是耳坠上的珊瑚红珠。她没有吭声,先是看到丈夫的尸体,身形猛地一晃,而后又见薛蒙被人趁机压制跌跪在地面,脸色更白。 门人都忧心于她如此柔弱之躯,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过去。 可是王夫人只是微微颤抖着,嘴唇动了动,第一次,没有成功说出话来。 但第二次,她开口了。声音喑哑得厉害,却极力平稳着自己。 “放开他。” 三个字,是轻轻对着那些粗暴压制着薛蒙的人说的。 那些人许多都没有直接见过王夫人的面容,此刻瞧到,只觉得是个软弱不堪的女子,便极尽凶狠地对她说:“你儿子杀了那么多人,怎么放?!” “必须带去天音阁羁押审判!” 王夫人眼中含着泪,却依旧一字一顿地:“放开他。” “……” 没有人放手,都在僵持着。 王夫人微微仰起头,似乎想把泪水忍住,但却没有成功,苦咸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然滑落。她闭上眼,纤细的身子在微微战栗,弱如风中飘絮。 有人说:“死生之巅今日拒不闭派,且伤及上修界修士无数。墨燃和楚晚宁的事情更是存疑,所以不管怎么样,都要讨个公道—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。夫人,对不住了。” 王夫人没有吭声,也没有再去看丈夫的尸身一眼,她默默地在自觉散开的众人中穿行,一步一步地,走上丹心殿高阶,立在尊主之位前。 站定。 下面嗡嗡的皆是人语响:“薛掌门的死纯熟意外巧合,但薛蒙却是故意屠杀。” “没错,必须要带走他。” 声如潮汐,此起彼伏,此消彼长。 有风吹进殿,帘帷飘拂,罗幕清寒。 “薛蒙罪无——” “砰!”地一声响! 满殿皆惊。 拍桌子的竟然是这个蒲草般软弱的女人。王夫人双目已睁,一张芙蓉般的俏丽面庞涨得通红。 她不知当怎么发火,可怒意却已烧了她的心。 她立于殿前,目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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